没有证的植体就相当于没有国药准字号的假药,看张申说得云淡风轻的样子,我知道,眼前这个人早已不是我过去的朋友了。
前 言
我是一名口腔医生,已经工作7年了。如今的我可以独立完成一台种植手术,无论是理论基础还是临床操作,都可以独自从容地应对。当我还是新人的时候,种植牙的技术门槛很高,对操作医生的技术、级别、学分都有很高的要求。那时的我觉得这事离我还很远,而我开始关注、学习种植牙方面的知识,是受了同行好友张申的影响。可是现在,我们已经失联了。2014年大学毕业,我没有像大多数同学那样选择继续提升学历,而是回到C城,在一家口腔诊所找到了一份工作。上班半个月后,我忽然收到大学同学张申发来的信息,说他也来C城了,“有空聚聚啊”。大学5年里,我和张申并不熟,出于礼貌,我回复说“好”,但内心并不认为我们接下来会有什么交集。可元旦前夕,我真的收到了张申的约饭邀请。他说想请我在二环附近吃火锅,我正想回绝,手机里又跳出一条消息:“一个人过节挺孤单的。”想到自己下班后也只能回那个逼仄的出租屋,我犹豫了一下,就答应了。等我赶到时,张申已经坐在桌边了。锅里红汤翻滚,冒着热气,整个火锅店里充满了辛辣的香味,让人在冬雨绵绵的氛围中瞬间食欲大振。张申一眼就看到我,站起来朝我挥手,又热情地招呼我坐下,一边忙着把牛肉、黄喉都赶下锅,一边问我“来的路上冷不冷?堵不堵车?”那架势,仿佛我们是许久不见的老友。一阵寒暄后,我也渐渐放开了,问张申怎么想起来C城了。张申夹起一块毛肚在锅里来回涮,笑了笑说:“这不是这边的口腔发展得更好嘛。”的确,C城的口腔行业一直处于全国发展前端,这也是我选择回来的原因。可张申是外地人,他初到C城,人生地不熟,又迫切需要解决生存问题,就随便找了一家小诊所上班。一顿火锅下肚后,我和张申的联系渐渐多了起来。作为初出茅庐的后生,我俩时常会相互吐槽在工作上遇到的人和事、一起探讨病例、一起憧憬将来在C城的生活。不久之后,我们还一起迎来了一场至关重要的考试。医师资格考试是行业准入考试,我们从医学院毕业后,得在医疗、预防、保健机构中试用满1年才可以报名。口腔执业医师考试分实践技能和笔试两部分,通过的人才有独立接诊患者的资格,否则未来就需要在上级医生的指导下进行操作。如果在没有证的情况下独立操作,就属于非法行医。我将这场考试看得极重,考前半年就开始复习了,最后顺利通过了考试。而张申只通过了技能操作考试,理论考试差了3分,被挡在了“执业医师”的门外。不过他心态很好,并没有将这次失败放在心上,还笑眯眯地说:“明年再战。”因为没有证,张申只能在小诊所里打杂,有时主治医生实在忙不来,才会让他处理一些非常简单的病例。张申遇到不懂的地方会提出疑问,可那位主治医生从来没有认真解答过。相比之下,我幸运得多,拿到证以后,不仅能开始接诊一些简单病例,还遇到了一位愿意指导我的老板。我的老板姓程,在C城开了一家民营诊所。在他的指导下,我将那些理论知识转化成了实际操作,他还会及时指出我不足的地方。我第一次独立完成了一例根管治疗那天,老程对我的手术操作十分认可,我兴奋不已,将X片发给张申看,他回复道:“真羡慕你啊,遇到这么好的师父。”因为一张执业医师证,我和张申的差距渐渐拉开了。当我已经独立接诊患者时,他还没有完整地做过一例根管治疗;当我的月收入超过了5千块,他却仍旧停留在2千块钱,且找不到一点涨薪的办法。此时,大学同学群里,常有人晒出自己处理得得意的病例。无论是收入还是病例,张申都拿不出手,他时常在同学群里自嘲:“我是打酱油的。”2015年年底,张申提出辞职,开始寻找更好的工作地点,“要求也不高,就想能多学点东西,工资高一点”。可是,“没有证”依然是他寻求上升路上最大的阻碍。仅在2016年上半年,张申就连续换了3个工作,最后都因工资低、且学不到多少东西而离开。其中的一家诊所老板直白地说,没有执业医师证就只能做小事,“谁敢让无证的人处理患者?万一出事,倒霉的还是东家”。我也劝张申先从小事做起,积累经验,等考下了证,一切问题都会迎刃而解。我还把自己复习时整理的笔记送给他,鼓励他加把劲。这一年,张申也努力准备考试,但最后仍然以1分之差名落孙山。可是他都来不及郁闷,便因囊中羞涩不得不开始找新工作了。9月,张申告诉我,他已经在邻市找到了一份工作。那家口腔诊所的老板缺人,他有上手操作的机会,而且老板也愿意教导他临床上的东西。我有些惊讶,但也为张申终于找到一家能接纳他的诊所高兴。之后,我们依然保持联系,话题总围绕着口腔基础医疗技术打转。一天,张申突然对我说:“做种植牙真挣钱,我老板一个月只做种植能做近10万的业绩!”那时,种植牙的技术门槛很高,要求主刀医生必须是主治级别,至少有5到10年的临床经验,还必须有足够的学分。就拿我所在的诊所来说,只有一位从华西毕业、已有15年操作经验的上级医生才能做。“我现在就跟着他学种植牙。”张申说。“你现在也不能做啊。”我说。“技多不压身嘛,多学习不是坏事。”2017年“五一”前后,大学同学李戈来C城游玩,邀我和张申同聚。在所有大学同学中,李戈是最意气风发的一个。他是西安人,家里三代行医,爷爷和姑姑都是口腔医生。毕业以后,同学们要么苦哈哈地考研,要么硬着头皮扎进社会,李戈却已经率先在自家的诊所里“开诊”了。他的爷爷和姑姑不仅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,还花了大价钱把他送去国外进修。在饭桌上,李戈得知张申因为没有执业医师证找不到顺心的工作时,热情地提出让他去西安,“我绝对可以让你的收入翻几倍”。张申不点头,也没摇头,两杯酒下肚后,回绝了李戈的好意。后来,他告诉我,他不想在老同学的屋檐下打工,“我还是羡慕你,有了医师证,才有资格当医生”。不知不觉中,张申已经在邻市待了1年多。有个周末,我突然接到张申的电话,他说他母亲病重,想问我借1万块钱。我看了看卡上的余额,给他转过去1万8,只留下2千块生活费。直到第二年开春,我才再次见到张申,得知他母亲已于年初去世了。他的母亲得的是肺癌,因为没有医保,所有治疗都是自费的,不仅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,还让家里人背了不少债。张申个人就欠了近5万元的外债。那时候,挣钱成了张申唯一的目标。很快,他又回到C城求职。此时,一些自带资本的口腔诊所开始入驻C城,迅速打破了业内的“生态平衡”。过去,C城的口腔行业大概可以分为三大阵营:一是公立医院的口腔科、口腔医院;二是本土民营诊所——如我的老板老程开设的诊所——他们几乎占据了当时C城基层口腔医疗的一半;三是“莆田系”的口腔诊所。这三大阵营各自为战,辐射与自己相近的社区,相互之间虽有摩擦,但还算得上是相安无事。毕竟大家环境差不多、价格差不多、服务也差不多。就拿本地的民营口腔诊所来说,装修和公立医院相差无几,都以蓝、绿色为主。除了挂着的招牌、锦旗,几乎没有其他装饰物,冰冷的气氛让本就害怕看牙的患者更加恐惧。诊室也都是“大统一”,不会刻意按功能区分。医生和患者的关系也冷淡。医生阐明病情后,几乎不会对患者说其他话,更别说建立紧密的联系了。很多时候,患者的牙齿都处理完了,仍然不知道何谓“根管治疗”。而那些自带资本的口腔诊所就完全不一样:诊所占地面积大,设有专门的候诊大厅、儿童玩耍区和咨询台;诊室也按功能进行了明确的区分,让患者耳目一新;他们还会不定期地推出各类优惠活动,包括但不限于补牙、洁牙这种基础项目,连正畸、种植这类高价项目优惠起来也绝不手软,一张优惠券1千元,吸引许多人前往就诊。张申在网上广投简历,很快就收到一家名为“吉力”的口腔诊所的面试通知,他激动不已。我曾在公交车的广告牌上看到过这家诊所的宣传图片。它的面积足有1千多平米,室内装潢气派,摆设极具现代感。且不说专门设置的儿童诊疗区、种植诊室、洁牙诊室……单论那干净、舒适的就诊环境,就能让许多本土诊所望尘莫及。张申高兴过后,又开始担心——他没有执业医师证。可没想到,对于这点,面试官压根不介意,甚至还给他宽心:“没关系,你好好备考,考过了就可以了。临床上我们会安排马老师先带着你,从简单病例入手。只是在你考到医师证之前,提成不能按执业医生的份额算。”张申觉得自己这次走了大运。他在微信上兴奋地告诉我,就算提成不按执业医师的份额算,他拿到的工资也会高过之前待过的所有地方,“还能跟着老师学东西”。张申满怀希望地入职,见到那个马老师的时候,却大吃一惊——她竟然是一个化着精致妆容的年轻女孩,看上去最多只有25岁。之前,张申想象中的马老师是个中年男人。毕竟在医疗行业里,至少是主治级别的医生才有资格带学生,而考到“主治”,怎么着也得有30多岁了。张申满腹狐疑,但初来乍到的他不敢多问。一周后,张申大概摸清了马老师的“角色设定”,也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会被如此干脆地录取——那个女孩并不是口腔医生,而是“吉力”的一名“咨询师”,主要负责成交单子。每当诊所来了新患者,她便会热情地上前迎接,了解对方的诉求后,再安排相应的医生接诊。在传统的口腔诊所,医生在检查、了解病情后,会给出治疗方案。至于是否处理、在哪家医院、诊所处理,都由患者自己决定,医生一般不会多费口舌。但“吉力”不一样,老板专门设置“咨询师”这个岗位,为的就是把患者留下,极力促成成交。除了马老师之外,还有两个女孩也是“咨询师”。她们当中只有一个是学护理专业的,另两个是实实在在的销售转行过来的,连基本医疗知识都很欠缺。而张申的出现,正好弥补了这一缺陷。张申身高1米78,有一张棱角分明的瓜子脸,外形条件不错。他还有一肚子的口腔专业理论知识,在和患者交谈时,很有说服力。面试官所谓的“从简单病例入手”,意思就是让张申给患者做简单的初诊,再移交给其他医生处理。张申感觉自己受骗了,但此时离执业医师考试还剩不到3个月的时间。他要备考、要生活、要还债,根本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找新工作,于是便打算干到考试结束,看看结果再说。当时我被老程安排去杭州学习6个月,每天繁重的学习和工作压得我喘不过气来。刚入职的张申也很忙,所以那段时间我俩联系不多,他的很多动态我都是从朋友圈得知的。当张申将朱红色的执业医师资格证发给我看时,我才发觉我们已经有将近1年没有见面了。我问他之后的打算,他说“吉力”的老板愿意给他医生职位:“现在我是名副其实的口腔医生了。”
2019年3月,我结束学习,从杭州回到C城。张申知道后,第一时间安排了接风宴,是我日思夜想的火锅。一起来吃饭的还有张申刚谈的女友柳桃,以及李戈。当我吃惊地望着李戈时,张申拍了拍我的肩膀,说:“以后就咱们仨一起在C城闯天下了!”“你在家不好吗,干嘛要出来找苦吃?”我问。李戈笑着回答:“好男儿志在四方嘛。”“他是被家里派出来的。”张申说,“在三医院学习,他们家想开展C城的市场呢。”“唉,只是个设想,C城的行业环境这么复杂,我们一没当地背景二没资本,凭什么开展市场?”我不以为然地笑笑,说开口腔诊所又不是黑社会抢地盘,哪里需要背景和资本。可那时我还不知道,C城的口腔行业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。“资本诊所”几乎颠覆了传统口腔诊所的经营方式。一开始,同行们纷纷指责、抵触,后来见大势所趋,一些嗅觉敏锐的民营老板就开始接受现实,积极做出改变。其中,就包括我的老板老程。老程的口腔诊所占地面积并不小,总共有8百多平米,但有一半的空间都被用来堆积杂物了。在剩余的空间里,人和东西都挤在一块,两台椅位之间只有一个屏风相隔。深受“资本”刺激的老程开始着手改变,首先从装修开始。施工队推掉了诊所老旧暗沉的墙皮和地砖,2个月后,一个崭新、明亮的诊所展现在大家面前。除了装修,老程也设立了“咨询师”这一岗位,但他并没有从外招聘,而是在内部挑出了两个护士担任。装修之后,我和我的跟台护士走进单独的诊室,激动得心花怒放——这和之前的诊所简直是天上地下,难怪患者都愿意往新诊所跑。诊所重新开张的那天,我们也发放了许多优惠券,除了补牙、洁牙这类常规项目,还增添了正畸类项目,为即将到来的暑期矫正高峰做准备。那天张申和李戈也来捧场。张申拿着一沓子优惠券问我:“你们怎么没做种植的活动?”当时种植手术对医生的要求不像从前那样严苛了,只要诊所配备CT之类的硬件设施、医生持有执业医师证就可以进行操作。由于种植牙收费高、周期短,毫无悬念地就成为了一些口腔诊所迅速做高业绩的首选。听说有的诊所仅靠种植牙这一项,就能在一个月内做出50万的业绩,这让无数老板趋之若鹜。“吉力”就是最先吃到这块蛋糕的诊所之一。之后,C城其他诊所纷纷跟风打出种植牙的活动广告,内容从“千元优惠”到“做种植送终身洁牙”,不尽相同。近1个小时里,张申都在跟我分析在所有牙科项目里,哪些费时又费力,哪些最赚钱:“补牙最快,成本也不高,收费一般;矫正收费高,但周期太长,而且专业要求高,不是专业的正畸医生,操作风险不可控;种植周期短,收费又高,你们不推实在可惜……”张申口若悬河,讲得头头是道,我却发觉他变了。我很想问他:“你上临床看患者就只看钱?”但最后,我还是把嘴边的话给吞了回去。那年中秋节,恰逢柳桃的生日,张申在一家老牌中餐馆定了包间,还准备了一条项链和一个包作为生日礼物。除了我和李戈,他还邀请了柳桃的4个同事,一个女孩儿在席间说:“柳桃,我真羡慕你,我男朋友要是有你男朋友一半大方就好了。”李戈告诉我,张申买礼物总共花去了9千多元,加上吃饭,花费过万。我愕然,无法想象刚刚考下执业医师证的张申如何负担这些费用。张申准备转行专做口腔咨询,是在2019年的冬天。当他告诉我们这个决定时,我和李戈一致反对——我们在学校辛辛苦苦学了那么久,又耗费了大量精力才考下执业医师证,去做销售实在太可惜。但张申坦然地说:“我上临床,一个月6天假,每天要看7、8个患者,拿到工资8、9千。咨询也是一个月6天假,每天只需要动动嘴,一个月就能拿到8、9千,甚至更多。那我为什么不选择轻松点儿的活呢?更何况,做口腔咨询也不算专业报废啊。”我和李戈面面相觑,最后只能尊重他的选择。私下里,李戈对我说:“也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做医生的。”张申曾是“吉力”里最年轻、经验最浅的医生,很多患者仅看外貌就不信任他,不愿意找他看病。遇到一些难题,他也确实得找上级医生处理,所以分给他的患者都是一些问题简单、处置起来也简单的。如此一来,他的收入完全比不上其他医生。脱掉白大褂,穿上“吉力”定制的咨询师工作服,张申把新工作干得风生水起。每天,他对着患者讲解口腔知识,指出他们口内存在的问题,并适时地配合医生完成成交。不得不说,他的专业使许多患者愿意信任他,有时碰上节假日,还会送给他小礼物——这跟之前做医生时,待遇完全不同。做“咨询师”不到半年,张申就还清了大部分外债,包括欠我的钱。本来我和李戈还为他可惜,这样一看,也觉得他这条路也许并没有选错。可是,疫情的到来打乱了这一切。2020年2月,疫情爆发,全国口腔科停诊。解封后,囤积了将近2个月的口腔病患者一窝蜂地找上门,C城的口腔行业迎来了短暂的“春天”。卫生局要求口腔诊所每天每时段只能约1个患者,每间诊室结束处置后都必须消毒半小时。这项规定导致我们的接诊量大幅度减少,但那个月的业绩不减反增,放在过去的年份看,都算得上是个“开门红”。或许正是因为这样,大量外来的“资本诊所”如雨后春笋般在C城冒头,企图分享疫情后的这一波红利,大家三天两头就能看到“某某牙科”的开业广告。不过,这个“春天”并没有持续多久。当一些急性病症处理完了之后,患者们因为惧怕疫情而不愿就医,能忍就忍。到了5月底,“春天”便彻底结束,和大部分商家一样,各个口腔诊所也是门可罗雀。许多小型诊所没能扛过去,纷纷关门,退出C城,只剩下一些稍有实力的诊所在死扛。天气转暖后,疫情也缓和了些,为了尽快扭转亏损,各个口腔诊所纷纷出招。“资本诊所”和向来财大气粗的“莆田系”诊所率先抢占了C城人流量大的街口、要道,开始卖力宣传;实力不足的民营诊所则在自家周边社区加大宣传力度。那段时间,洁牙、补牙、拔牙、种植……各种广告铺天盖地。有诊所甚至直接打出了“4999元做种植”的广告,这低于常规的价格自然得到了许多人的关注。随后,“吉力”推出了“3980元,包干做种植”的活动——这是C城种植牙的最低价,几乎跌破成本了。入夏,随着“病例清零”的城市增多,民众逐渐恢复了出门看牙的勇气。前段时间的低价广告没有白打,巨大的“流量”涌入了“吉力”。一天,张申在在微信上给我发来一段视频,只见他们的候诊大厅里人头攒动,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行走其间,笑容满面地为每个患者登记、讲解。“全都是要做种植的!”张申兴奋地说。他们最终成交多少,我不知道。但我听说,那个月“吉力”的营业额超过了百万。老程曾经认真算过一笔账,如果按照吉力的广告所说,给患者使用韩国“登腾”这种中端植体系统,只会亏得裤衩都不剩;哪怕使用最普通的国产植体系统,这个价格也只能保本而已。一次见面时,我好奇地问张申:“3千多块钱,还做‘登腾’,不亏?”张申朝我神秘一笑:“他们有门道。”后来,一个老程熟悉的材料供货商上门,我们才了解其中的门道:原来,“吉力”是挂羊头卖狗肉。他们在广告上说给患者用是韩国“登腾”种植系统,但真正植入患者口内的却是一种价格低廉的国产植体;在后续的修复上,他们将全瓷牙冠换成了价格更低的烤瓷牙冠(全瓷牙冠不带金属,是种植牙上层修复的标配,除非是极个别的情况,医生才会考虑使用烤瓷牙冠);“吉力”还在广告上承诺,会请来H医院的医生主刀手术,到最后也都换成了自家诊所的医生……除此之外,他们还有一个赚钱的秘诀——尽可能地建议患者“植骨”。种植牙的基础条件是“骨”,就像栽一棵树需要足够的泥土、树才能存活一样,种植牙也需要足量的骨才能稳固。如果骨量不够,就需要额外植骨——即在患处植入骨粉。当然,植骨的费用得另算,少则一两千,多则四五千,甚至高过种植牙的费用。“患者不会发现?”我们问。“怎么发现?做手术的时候无菌布一盖,什么都看不见,术后照的CT,显影都一样。再说,好多患者也想不到这一层去。”材料供货商说。老程听罢摇摇头,表示不敢苟同这种方式。眼看“吉力”尝到了甜头,2020下半年,C城各类种植牙广告层出不穷。他们纷纷在价格上做文章,不求最低,只求比同行更低。业内竞争日趋激烈,催生出了一个个营销公司,专为那些没有资本、没有后台的本地民营诊所服务。马老师和张申嗅到了商机,立即从“吉力”辞职,又找了两个人合伙开办了一家小型营销公司。他们负责为口腔诊所宣传、“引流”患者,也用一些或真或假的头衔包装医生,还会参与成交环节——让患者在诊所内花更多的钱。那时候,李戈家也在C城开了一家诊所,就由李戈负责。开店之初,他就找了张申的团队做宣传营销,半个多月过去,效果显著。张申趁热打铁,让我帮他和老程也牵个线。此时的老程正整日为诊所的出路发愁。各处口腔诊所都在搞低价促销,许多老客户都对我们提出质疑:“为什么你们诊所的种植牙最低的还要6千起?”老程一一解释,但收效甚微,只能眼看着许多老客户被同行挖走,然后着急上火。一次饭后,我试着向老程介绍了张申和他的营销公司。老程犹豫了一下,答应先试试。我发完信息不到1小时,张申和他的同事就到了。老程把他们请进办公室,10多分钟后,办公室的门打开了,老程说了些客套话,就转身忙其他的事情去了。我问张申“怎么样?”张申耸耸肩,没搭话。在老程这里碰了一鼻子灰的张申并没有因此懈怠,他几乎每天都在C城走街串巷,竭力挖掘潜在客户。他的朋友圈每日更新,内容一方面围绕着C城严峻的口腔行业环境,制造焦虑;另一方面又晒出自己的团队又与“某某牙科”达成合作,或是和自己合作的口腔诊所营业额又上升了多少……张申的朋友圈经营得风生水起,但我看到,他发的动态下面,我们共同好友的点赞和评论已经越来越少了。我问过老程,张申他们到底提出了什么营销方案,老程无奈地摇摇头,只说:“开源、节流。”2021年新年前夕,张申邀请我和李戈团年。我俩到时,他们公司的一伙人已经开吃了。偌大的包间里,17个人推杯换盏,他们张口“李总”,闭口“王经理”,似乎每个人都有名头。推门进入的那一瞬间,那种热烈而疯狂的气氛让我以为自己误入了传销组织集会。我和李戈面面相觑,都萌生了逃离的想法,但张申眼疾手快,迅速把我俩拉住,然后塞进了座位。我环视一周,看到柳桃也在,她正和一个西装革履的男子聊天。她朝我挥挥手,算是打了招呼。整顿饭,我的耳边都充斥着“今年我们签订的合同已经超过30家,大家努力,明年会更好!”“王经理牛X,一个人就搞定了一条街!”“大家都要向王经理学习!”这样的商业互吹。隔着宽阔的圆桌,我看到坐在对面的王经理面色潮红,黑色镜框下面的两只眼睛眯成了缝。而他身边的张申,正兴致盎然地说着自己跟着王经理签订那些合约的经过。“都是为了钱嘛,我们的营销可以带给他们更高的收益,凭什么不跟我们合作啊!”“那家‘非凡’,都快关门大吉了,如今怎么样?营业额3个月翻了4倍都不止!”“放眼全C城,哪有我们这么牛X的团队?”我实在无法将眼前的这个人和当初我认识的张申联系起来。硬坐了半小时,我和李戈落荒而逃。回去的路上,李戈告诉我,他的诊所已经把张申团队做的宣传图都撤了下来,包括医生简介。“你见过那个简介啊,那上面把我包装成了华西的研究生,还说我在三医院任职一年——我就在那进修了大半年而已。”李戈说,“我爷爷过来看到这个简介,差点没把我骂死。”2021年新年假期,张申在老家待了两天就匆匆回到C城。他不甘心,想让我再次帮他和老程牵线。在人来人往的烧烤摊位后面,张申很坦诚地说:“你们店大,经营时间长,积累的老病患一定很多。现在都在打价格战,不迎合市场只有死路一条,你们缺营销、我们缺人脉,我们合作一定双赢。”早先,张申的团队跟Z诊所合作,声势浩大地打出了“2998包干做种植牙”的广告——Z诊所离老程的诊所很近,导致我们被抢走了不少的客户。我趁机问他:“2千多块钱怎么可能做得下来一颗种植牙?”张申喝下一罐啤酒,笑了笑,慢慢说道:“你们买一颗植体要花多少钱?上千吧?哪怕国产的也不便宜,加上消毒、人工、后期维护、诊所运营,这些都是成本。”“这些成本大家都有啊。”我说。“可是成本可以压缩啊。”张申伸出右手食指,打了一个弯,悄声说,“我们买一颗植体只花70块钱,要是量大还能再优惠。”我惊得张大了嘴巴——怎么可能有70块钱的种植体呢?这连原材料的钱都不够!我心惊肉跳之余,才突然明白老程那句“开源、节流”的意思。70块钱的种植体,用脚趾头想也知道,铁定是没有资质的小作坊做出来的东西,压根谈不上严格消毒和售后。一旦植入人体会发生什么,无从把控,这根本就是拿患者的生命开玩笑。“告诉你们老板,和我们合作,真的可以赚大钱!”张申依旧强调。“你们就不怕出问题?”我问。张申很自信地摆摆手说:“又不是只有我们一家这么做,那些植体也是纯钛,也有严格消毒,只不过没有证而已。”没有证的植体就相当于没有国药准字号的假药,看张申说得云淡风轻的样子,我知道,眼前这个人早已不是我过去的朋友了。我断然拒绝了张申让我牵线的要求,烧烤还没上桌,我就离开了。在低价广告的轰炸之下,Z诊所推出的“2998元种植牙”十分畅销。据说,单算种植这一项,他们一个月的营业额都有小30万。对于一家小诊所来说,这是很了不得的成绩。每周,张申的朋友圈就会发布一条Z诊所门庭若市的小视频,但我再也没有看到下面有我们共同好友的点赞或评论。自从知道张申给诊所推荐70块钱的种植体后,我和李戈就想劝他离开这一行。因为这已经触及到法律的红线了,将来若是出了什么问题,他难逃追究。但不论我们如何苦口婆心地劝,张申仍是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。“哪会那么容易就出问题?”他反而掉头过来劝我们,“不要杞人忧天。”2021年3月,Z诊所忽然被查封了。执法部门和卫生监管部门在诊所里搜出了大量还没开封的种植体,既没有注明商标,也没有生产批号,来源无法追溯,是实实在在的“三无”产品。当这些植体曝光,整个C城为之震动,很多贪图便宜的消费者都慌了。随后,全城口腔诊所都被清查,严查消毒、宣传、使用器械等问题,浮躁的行业渐渐回归冷静。没多久,我发现张申清空了自己的朋友圈。我和李戈试着联系他,但打电话、发微信统统没有回复。我又给他的女友柳桃发消息,也只得到“不知道,不清楚”这样简短的答复。后来,我从老程那里获悉,当初我有过一面之缘的王经理因涉嫌销售假药,被刑事拘留了。而张申,时至今日,我仍没有他的任何消息。(文中人物均为化名)编辑 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